从污水河边回到厂区，那包廉价的榨菜揣在兜里，像一块冰，贴着皮肤，凉意直往骨头缝里钻。宿舍里的喧嚣比往日更让人难以忍受，工友们打牌的叫骂声、劣质香烟的烟雾、汗臭和泡面味混合在一起，几乎让他窒息。
他爬上床，拉紧帘子，但那薄薄一层布什么也隔不断。母亲的咳嗽声和组长李胖子的呵斥声在脑子里交替回响。一千三百二。这个数字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神经上。
下铺的张伟似乎赢了点钱，心情大好，哼着跑调的歌爬上梯子，一把扯开他的帘子，手机屏幕几乎怼到他脸上。
“浩子！看！瞅见没！又涨了！牛逼不！”
屏幕上是一片红绿交错、令人眼花缭乱的曲线和不断跳动的数字。林浩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，眉头紧锁：“什么玩意儿？”
“比特币啊！操！老子前天晚上蹲坑的时候顺手买了五百块的，这就赚了小一百！晚上网费烟钱都有了！”张伟兴奋地唾沫横飞，手指戳着屏幕上一条昂扬向上的绿色曲线，那绿色刺得林浩眼睛发疼。
“堵伯？”林浩的声音干涩，带着天然的抗拒。村里多少人家因为赌钱妻离子散，他从小听到大。
“屁的堵伯！这叫数字货币！未来趋势！懂不懂？”张伟收回手机，宝贝似的看着屏幕，“比打螺丝强一万倍！动动手指头，钱就来了！你看这涨势…”
“骗人的。”林浩打断他，拉过被子想蒙住头，“天上不会掉馅饼。”
“**就是死脑筋！活该穷死！”张伟被泼了冷水，悻悻地骂了一句，缩回自己床上继续盯着那变幻莫测的曲线去了。
帘子重新落下，但那一小片炫目的绿光和跳动的数字，却像鬼火一样在林浩眼前挥之不去。动动手指头，钱就来了？可能吗？他心里乱糟糟的，怀疑像野草一样疯长，但绝望的土壤又太过肥沃。
后半夜，他依旧辗转反侧。宿舍安静下来，只有鼾声此起彼伏。他鬼使神差地摸出那部破手机，流量不多，他用得极其吝啬。他在搜索框里犹豫了半天，才极其缓慢地输入了“比…特…币”三个字。
跳出来的信息光怪陆离，一夜暴富的神话和倾家荡产的警告交织在一起，什么“区块链”、“去中心化”、“挖矿”，看得他头晕眼花，如同天书。越看越觉得虚幻，越看越觉得不靠谱。这玩意儿真能换钱？能给母亲换药？
他烦躁地锁上屏幕，把手机塞回枕头下。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，既因为窥见了某种危险的未知，又因为那虚无缥缈的一线“可能”。
第二天上班，他魂不守舍。电批好几次差点打歪，被线长吼了几句。中午休息的笛声一响，他第一次没跟张伟去食堂，而是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，脚步虚浮地走出了厂门。
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，能去哪。阳光白得晃眼，他漫无目的地沿着厂区外围墙走着，路边小店音箱里声嘶力竭的促销口号震得他头疼。
拐过一个街角，一阵淡淡的、不同于工业油脂和汗水的墨香飘了过来。他抬头，是一家小小的书店——“清风书店”。门脸很旧，招牌上的字都褪了色，在这片工业区里显得格格不入。
他几乎从没进过这种地方。书，对他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，是妹妹那个年纪才需要的。
玻璃橱窗里，摆放着几本新书。其中一本的封面是深蓝色的，上面有一个巨大的、发光的金色货币符号，像是某种未来世界的钱币。书名是烫金的——《货币革命：比特币与区块链的未来》。
林浩的脚步钉在了原地。心脏像是被那只金色的符号烫了一下，猛地一缩。比特币。又是这个词。
他盯着那本书，像是盯着一个危险的潘多拉魔盒，又像是盯着唯一能救命的稻草。鬼使神差地，他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。
门上的风铃叮当作响。店里很安静，凉爽，空气中漂浮着旧纸和油墨的味道，与外面的喧嚣燥热隔绝开来。书架高耸，排排立立，有一种让他不知所措的肃穆感。
一个声音从柜台后传来：“需要找什么书吗？”
林浩吓了一跳，循声望去。一个女孩正站在那里，手里拿着块抹布擦拭柜台。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，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，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脖颈。看上去和他年纪差不多，或许是暑假来帮忙的学生？气质却干净得不像这里的人。
是张伟昨天指给他看的那个新质检，苏晴。她似乎没认出他。
“我…”林浩喉咙发紧，手指下意识地指向橱窗，“那本…蓝色的…”
女孩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，微微笑了一下：“《货币革命》？稍等，我拿给你。”
她转身走向橱窗，动作轻快。林浩僵硬地站在原地，目光扫过旁边书架上的一排排书脊，那些陌生的书名和作者名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自卑和窘迫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。
女孩拿着书回来了，递给他。封面上那个金色符号在店内灯光下更加耀眼。
“你也对这个感兴趣吗？”女孩随口问道，声音温和，“挺多人讨论的，说是未来或许真的属于数字货币呢。不过风险好像也挺大的。”
未来…数字货币…
这句话，和张伟兴奋的炫耀、网络上那些夸张的言论完全不同。从她嘴里说出来，带着一种平静的、令人信服的力量。像是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，在他心底最深处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。
他低头翻了一下书页，密密麻麻的字和图表让他眼晕，价格标签更是让他心里一抽——五十八块。够他吃大半个月食堂了。
“我…我就看看。”他像被烫到一样，慌忙把书塞回女孩手里，脸上臊得慌，几乎落荒而逃般地冲出了书店。
风铃在他身后急促地响了一阵。
站在书店外的烈日下，热浪重新包裹住他，耳边是熟悉的卡车轰鸣和工厂噪音。他喘着气，心脏还在狂跳，手里似乎还残留着那本书光滑封面的触感，鼻尖仿佛还能闻到那缕干净的墨香。
“未来或许真的属于数字货币呢…”
那个女孩平静的声音，和她那双清亮的眼睛，在他混乱的脑海里反复浮现。
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家安静的书店，又摸了摸口袋里那包硌人的榨菜和仅有的几张纸币。
母亲的药费。李胖子的呵斥。张伟手机屏幕上刺眼的绿光。书店女孩的话。
所有这些碎片在他脑子里疯狂旋转、碰撞，最后搅成一团滚烫的、冒着风险的浆糊。
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，在这个被生活逼到墙角的年轻人心里，破土而出。
也许…也许张伟那小子，这次没说错？
也许那跳动的数字，真的能换回救命的药？
他深吸了一口气，攥紧了拳头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老茧里。
赌一把？
就赌一把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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